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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二章
 我忽然间福系心灵,我发着抖,一步步走向下边便是怒江的悬崖。为了避免军再来一发冷炮,我趴下了,我在草丛中爬行,从草丛中探出我的脑袋。

 ——郝兽医平张着双臂,用一个十字架一样的姿势俯卧于悬崖之下,怒江之畔的石砾之间。

 我干张了张嘴,发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 …从那个黄昏直到第二天凌晨,我们——炮灰团所有的人,都疯了。

 第二十九章

 军的炮弹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,我们也同样向他们倾泻着——重机、仅有的一门迫击炮、调到了最大程,已经不管有没有准头的掷弹筒——把我们一切寒酸的弹药储备向他们扔了过去。克虏伯拉着他的战防炮在壕沟里寻找着新的阵位,这回他不用一个人拉了,不辣和蛇股都一声不吭地在帮忙。

 龙打掉了几个捷克弹匣,轻机在这距离上的盲接近徒劳,他自己也知道,一骨碌起来便去把重机手崔永从他的位上扒拉开,顺手把捷克式往人怀里一扔“换着打!”

 崔永:“你这破也打不着呀!啥也打不着呀!”

 但龙早已经不管了,早已经沉浸在重机震耳聋的轰鸣之中了。迸飞的弹壳后有一张仇恨的脸,而我们已经很久没能看见龙仇恨的脸。

 那天我们和军打了自上祭旗坡以来最烈的一仗,烈到完全不顾我团寒碜的弹药储备,声势之大搞到虞啸卿亲命发来了补充弹药的卡车。这一切是为了一个活着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头子,他一生中没能帮过任何一个人,尽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帮每一个人。他从不恶毒中国人习惯为死人说好话,这是我能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话。”

 死啦死啦赤着上身,扛着一箱刚发上来的战防炮弹,他活似一个烟熏火燎的太岁。

 死啦死啦:“找着没有?孟烦了。你瞎了你的狗眼!”

 我一直趴在战壕外,弹在我头上穿飞,我很树大招风地使用着一个便携式炮队镜,而且我没瞎我的狗眼。

 我:“找着啦!闭上你的狗嘴!”

 死啦死啦就把一箱炮弹摔在地上,那阵铿锵声让人直担心炮弹会被他摔炸“克虏伯,把炮拖过来!”

 他们开始挖筑一个新的战防炮阵地。我从沟沿外出溜下来,这事我帮不上忙。我看着祭旗坡上空穿梭的弹道。

 我们停下,地球还在转,几天的宁静,方便军垒筑了新的阴险的炮位。它啃得很准。战争并不因我们没做什么而停滞,同样,你使足了劲也感觉不到因你而生的动静。

 死啦死啦百忙中身对着龙大骂:“龙,你滚下去!你会用马克沁?”

 龙红着眼:“我整死他!”

 死啦死啦:“滚下去!”

 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,我和龙一起逶迤地走开。

 弹道在头上飞逸,是我们打向日本人的,也是日本人打向我们的。我伸出一只手,让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在我手心里穿行。我和龙。我们俩无能为力地坐在这里,我们也许愿意把自己当作炮弹扔到对面南天门上去炸了,但我们只能坐在这里。

 我:“…他就是只报丧的老乌鸦,又像个做法事的。谁都救不活,就能给死人做做饭,顺便当仵作。伤员一看他过来就吐口水扔石头。说,滚蛋,离我远点…”

 龙发着呆:“…谁呀?谁呀?”

 我:“不过,到死的时候,你总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。”

 龙:“闭嘴呀。闭嘴。”

 我:“好了。现在咱们死的时候没手可以握了。”

 龙吹牛:“握我的。”

 我:“拿来”

 龙把手伸给了我,我握着。他撑了五秒钟。然后摔开了。

 龙宣布:“我皮疙瘩掉了。”

 我于是笑得比哭还难看:“所以你瞧。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。你要死了,他把手伸给你。他很歉疚,因为你要死了,他还活着——别人不会这么想。你我都不这么想。”

 龙呻:“闭嘴呀,闭嘴。”

 于是我闭嘴了,听着来自战防炮炮位上地炮声。

 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,还丧失了我们中唯一地老人。

 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,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。我们失去了软弱,可并没变得坚强,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。

 死啦死啦把一发炮弹推进膛里,他现在做了装弹手:“打!”

 克虏伯猛拉闩,向着那个用冷炮造成这一切的炮位击。

 弹壳铿锵地退出,落在地上的一堆几十个弹壳之间。死啦死啦把又一发炮弹推进炮膛之中。

 死啦死啦:“打!”

 克虏伯击。一个专注,一个癫狂,两个被炮烟熏黑的活鬼。

 比祭旗坡猛烈几十倍的火力忽然着落在南天门上。克虏伯回头望着从横澜山上来的弹道。

 克虏伯:“横澜山也开打啦!”

 死啦死啦没理,只是又推进一发炮弹:“打!”

 克虏伯击。

 那个炮位终于被击中,囤积的炮弹在夜中炸得如同礼花。

 我们在这样的爆炸声中来了黎明。

 我的团长帮着克虏伯亲手打了几十发炮弹,终于掀翻了那门九二步炮。黎明时军终于偃旗息鼓,我和龙冒死下到了哨壁之底。我们从没试过用这样大阵仗去抢回一具尸体,但我们无法想象损失这具尸体。

 我和龙用绳子从峭壁上下,幽深地凉气从我们刚踏足地江岸滩涂浸了上来,我们在石砾和淙淙的水之间寻找,声还在我们头上地山谷间零星的响着。

 后来我用一个嘶哑的嗓子向龙叫唤:“找着啦!”

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那个俯卧在石砾上的老人,我抓住了他一只软塌塌地手,我不敢把他翻过来,我怕一旦看到他的脸我就会坍塌。龙看来和我有同样想法。他跪在郝兽医的脚边,手足无措地触摸着那具身体。

 龙:“怎么办?怎么办?”

 我们用绳子穿绕好郝老头儿的肋背,然后对峭壁之上放了三

 上边的人开始拉拽,于是我们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面,我们不想看着一个已死的人软绵绵地立直,然后升起。但是老头的脚面蹭到了龙的脸,于是龙忍不住抬头看着,后来他拉了我一把。我摇头,他捅我——他要我一起看。

 于是我也仰了头看着。

 后来我们用绳子把兽医缒上去。他被绳子勒得张开了双臂,像个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。他逆着光,和初升的太阳一起照着仰望的我和龙。

 我们呆呆地看着郝兽医冉冉升起,和太阳成为一体。他像在飞翔,用郝兽医式的缓慢速度升入天际。

 龙:“…”他对着那个摇曳的身影跪了下来,然后哭了。我又好气又好笑又好哭,对着龙的股猛踢了一脚,然后我看着郝兽医,郝兽医低垂着头。在进入天堂之前悲伤而温和地看着我。

 我觉得三魂六魄一起飘逝,我呆了。

 我看着老头一点点升入阳光。升入阴暗如我永远无法到达的纯真之地——谁说他不是升天了呢?

 我又踢了龙一脚,于是龙的呜咽变成了嚎啕。

 于是我也哭了。

 我翻腾着这小里曾属于郝兽医的那个角落,每一件零碎都要让我犯一会愣:针线、破布头子、线团、瓶瓶罐罐、旧报纸、烟盒、一块块沤烂了的糖果、哈了的油,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,我像是撞进了一个拣破烂为生的家中,但每当我想明白这件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用途时,便要再忍一会眼泪,每当我看见我觉得老头会想带走的东西,便把它挑拣出来。

 后来我看着一封信发愣,在郝兽医的破烂中,这封信算是较新的。所以我很轻易就从那些破纸头中间把它挑拣了出来。

 这信来自兽医之子的同僚,几月前他们所在部队公然投敌。兽医之子不从。被阵前决。死则死矣,连小胜都没得半个。

 我坐了下来,不辣从我身边经过。

 不辣:“烦啦,老头子有么子东西要带走的?”

 我忙把那信摞在我翻出来的几张旧照片下,有一个孩子的照片,有这个孩子长大了军装的照片,有郝兽医亡的照片,有郝兽医壮年时的照片,发黄了,相片上的人端着架子,像是画的,像是假的。

 我:“这些。这些要带走的。”

 不辣:“给我。”

 他拿了东西就走了,我坐在口,我掏了掏口袋,掏出张纸头“自撰一良方,服之,卒”——我看了它一会儿,把它团了,进嘴里,吃掉。

 这是我开过最恶毒的玩笑,恶毒到我做梦都会被自己的恶毒吓醒。我现在知道郝兽医真是伤心死的,当他头抵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“我真是伤心死的”他这么说。死者在对活人说一件既成事实。

 是什么让我成了一条谈笑风生的毒蛇呢?什么时候?

 我起身,摇摇晃晃地走过我们的战壕,我想去见个人,见到他我也许就不用在惊诧和懊悔中如此无力。我撞到了龙,我握住了他的手,我深鞠了一个躬。

 我:“对不起,龙。”

 龙:“干啥玩意?”

 我继续往前晃着,不辣在壕沟的拐角偷看着照片,发着呆,我把他扳过来时他忙着擦眼睛。

 我:“不辣,一直对不住。”

 不辣:“哈?”

 我急切地想进入我所住的防炮,阿译正从那里边钻出来,我猛地握住他的手,阿译被吓了一跳,这样的亲近一定会让他有受伤害的联想。

 我:“对不起,阿译,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。”

 阿译又吓了一跳,但是他比别人好点。他至少会注意到我的濒临崩溃,于是他勇敢地惊喜地也大声地:“怎么啦?孟烦了?我能帮你忙吗?”

 我甩开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,我终于找到我避风的巢,我一头扎进我的防炮——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

 我看着死啦死啦的背影,他的背影在炮里坐成阴暗的一团。

 他的人很残破,于是他成了我们残破的希望。唯一能把我们拔出泥沼的人。我现在终于能确定了,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,也救我们。

 我冲冲地过去,悲伤而疯狂,惊得狗抬了头警惕地瞄我一眼。

 那家伙用脊背对着我说说话了:“不要发神经。”

 我没法不发神经:“你想怎么打?怎么打?”

 他毫不惊讶地看我一眼“你其实不想知道,断子绝孙的打法。对对面怎么损也不叫断子绝孙的,我说的是我们断子绝孙。”

 我:“我是不想知道你怎么打——我来告诉你,我看见死人。”

 死啦死啦:“说过啦。”

 我:“他们拿眼睛跟我说,我在心里听见。他们说,别过来。不要死。”

 死啦死啦:“知道啦,知道啦。你说过了。”

 我:“他们还说,打过来。别死,打过来。他们很骄傲。他们回不去。可把什么都还干净了,他们不亏不欠,都已经尽命而为——这我没跟你说,他们说打过来。”

 死啦死啦安静地看着我,叹了口气。

 我:“还了这笔债吧,照你说的做。我憋屈够了。这笔债赖不掉了,没什么该做不该做的。我们在这了,看见了,在它中间活着,它找上我们了。”

 死啦死啦:“…终归虚妄。”

 我:“什么虚妄?鬼神之说我说的是我的弟兄啊。去他的鬼神。我说的是我的同袍。与子同袍,岂曰无衣。”

 死啦死啦:“你现在出去。抬头。找块云,你觉得它像极了你在禅达的相好。过会你再看。就觉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。是你终归虚妄,你没定,没准绳,并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没站脚地方,你没数,可我要想的是这整团人到底往哪里去,你是不是看见了死人跟我怎么做没相干。”

 我噎住了,堵住了,被悲伤也被气恼和绝望,诸如此类的话他不是没跟我说过,但不是说在郝兽医死了之后。他窝在那里,看来我如果愿意可以给他一下,只是什么也改变不了。

 防炮口的人影晃动,不是一个,而是一群。我回头,先看见虞啸卿,他仍拉着他的刀,然后是唐基,他仍然是一副什么信息也不给你的和气生财脸,他们身后跟着他们的那帮年少轻狂的精锐们,今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轻狂了,因为都瘸着,尤以张立宪同学瘸得厉害,看来师座的军打得落料十足——但是他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并无怨恨,那是虞师座要打的,所以他们认命。

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,让他站起来,然后虞啸卿已经到了面前。他收拾过自己,不像上回那么憔悴,和我有点像我是病态的疯狂,他是病态的狂热。

 虞啸卿:“又给你团送来车弹药。我把自己也捎过来。”

 死啦死啦:“谢师座…”

 虞啸卿在他三个字还没落音时就又一次直跪下,咚地一声,我想他膝盖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个地方。

 虞啸卿:“你告诉我怎么打。”

 寂静,沉默,他的手下们泥雕木塑地站着,静得能听见狗的鼻息声,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去,把虞啸卿从头到脚闻了一个遍一虞啸卿仍然没有表情,而张立宪们脸上终于出了怒意。

 死啦死啦:“…我的军医死啦,我得去把他埋了。”

 虞啸卿:“什么时候回来?”

 死啦死啦:“…也许不回来。”

 于是我跟随着我的团长出去,虞啸卿纹丝不动地在那里跪着空气,他的手下们环护着他,瞪着空气。  M.WuGui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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